「異遊記事」：孵夢撒哈拉與荒漠中的心流，專訪LUPA呂紹瑜

數年前LUPA尚未在真實世界中親睹沙漠風貌，卻再三於夢寐間陷入假想的荒漠——磚紅、褐黑、霜白間雜，層層疊疊，如繽紛瑰麗的晶礦與花紋繁複環迴的大理石拼貼而成的意識藍圖——遂於2023年初，毅然以兩週的時間前往摩洛哥，擁抱撒哈拉的召喚。旅程後下筆愈加流暢，如洋流般貫穿畫幅，甚至衝破了傳統畫布的篇幅形制，每一幅畫都如一座漂流的島嶼，被畫筆沖刷成各自的樣貌。有別於方正的畫框，以如貝殼或似古典窗景的特殊形狀構圖，宛如以器皿盛裝湯液瓊漿，一改先前的濃郁厚重，更似絲綢軟煙，不可捉摸。以陶土保留不規則的手感撫觸，幾分標緻的恍惚輪廓，無以雕琢更不得吹毛求疵，乃至於以屏風為媒介，都模糊了他平面與立體創作的界線，以藝術包圍生活。本次展件一部份來自於白日孵育的夢景，另一部份則是參考了攝影取景時的情感體驗，來源迥異，對他而言卻是彼此牽引。大學於倫敦聖馬丁攻讀女裝設計的LUPA自2012年返台後，持續以壓克力、不透明水彩作畫，並自學油畫，不斷挑戰實驗技法：本次展出系列回歸媒材特性，除了選用各式亞麻畫布外，更以刮刀、牙刷、棉花棒、海綿等輔助，極盡筆觸流動模稜之能事。從早期受童書與故事文本啟發，到近日融會所見所思，dPi藉個展「異遊記事」專訪LUPA，談旅行與攝影對其繪畫之影響，同時探究「夢」與「觀看」如何在畫布上交會，梳理藝術家在「虛」、「實」間反覆拉扯的創作脈絡。

沙漠的召喚

早在2022年籌備個展「人間勿語」時，湧動如波的沙漠意象，在LUPA闔眼時即不斷翻攪浮現，終於在去年年初毅然遠赴摩洛哥，步入撒哈拉的滾滾黃沙。就此在水土不服的病懨與震懾於大自然之美中，竭心盡力以相機捕捉如夢似幻的旅記瞬間。

▲〈鐵花窗內〉/ 油彩、麻布 / 2023

本次個展許多重要畫作，均來自於實地拍攝時的取景，然而與其極盡寫實地呈現照片細節， LUPA更倚賴取景時的情感體受，以及對於景象的經驗記憶，且以留白代替已經不再明晰的角落細節，以洗油畫筆的溶劑挑漂，裸露出微微泛綠的淺米底色，猶似掩不住的光暈，像極了無所遮攔的艷陽迎面時，攝影過曝的效果。其中〈鐵花窗內〉更巧妙以窗形狀擬藝術家視角，並有意將窗格弧形的襯飾比作睫毛，觀者彷彿能夠暫時潛入藝術家意識，一窺LUPA的矇矓視界。

▲〈北非椰棗林〉/ 油彩、麻布 / 2023

▲〈遊牧〉/ 油彩、麻布 / 2023

乘筆觸之洋流

不只若有似無的隱約夢幻，LUPA亦擅長營造各種詩意空間與異域場景，兒時隨家人四處遊歷的LUPA，成年後愈漸享受居家生活，以畫筆撇除空間限制，在畫布上浪跡天涯。與在北非行之前對於沙漠描繪的濃厚烈艷相比，如今筆下的色彩越加勻淡清透，更顯速度勁道，暢快流麗。事實上，其作之畫面動態除了在筆觸的走勢之外，更在方向性的精妙安排。以〈潟湖〉為例：兩條蜿蜒如碧色絲帶的水流一前一左，留給觀眾自行猜測水勢走向的想像空間；四周沙丘起伏如波，因而畫面除了有橫向的隱形動線，又兼具縱向高低的韻律。被選為本次畫冊封面的〈柳池〉又是另一例證：池水中五人洗浴遊憩，激起漣漪與水沫，垂柳如瀑布般傾瀉而下，成了環繞秘境的帘幕，也遮蔽了畫面左右邊緣的兩人，分別只見一隻手臂與一雙腿，好似一人正入池之際，另一人恰好要離去，往來之間，也隱喻了過去與未來，更令人對柳池外的世界充滿了好奇。〈天鵝迷航〉更是直接以迷濛細霧般的帘幕，作為分離天鵝母女的屏障，險阻漫無邊際，使得重逢的瞬間分外令人動容。

▲〈潟湖〉/ 油彩、金箔、麻布 / 2023

▲〈柳池〉/ 油彩、麻布 / 2023

▲〈天鵝迷航〉/ 油彩、麻布 / 2023

▲〈深幔〉/ 油彩、金箔、麻布 / 2023

〈蘭夜雨林〉是本次展出中另一幅具有強烈「方向性」的作品，在畫面中持手電筒前行的主角，照亮前方寄託花形的鬼魅遊魂，尤其喜歡看殭屍片以及鬼片的他，總是在花朵加上表情空洞的臉孔，而周遭這些如魑魅魍魎般扭曲招展的花枝，隱喻了生命中對他指指點點的閒雜干擾，不論是創作方法、婚姻育兒與事業的平衡，甚至是私生活的指教，都如夜晚淅淅瀝瀝令人心神不寧的雨聲，然而噪音只存在於自己耳裡。LUPA不諱言畫中迎向未來，在黑暗中持續摸索探尋者正是自己的投射，LUPA笑著解釋，自己的畫中總有一些看似驚世駭俗的獵奇元素，乍看之下好像很悲觀且晦暗，其實他的詮釋相當樂觀。

LUPA大方分享自己深受美國非主流藝術（Outsider Art）代表人物Henry Darger(1892—1973年）啟發，臨終前作品才被發掘卻創作不輟，筆下生動怖慄的殘暴情境與甜美爛漫的「薇薇安女孩」，跨越了語言文化的藩籬，讓世界各地的讀者都為之傾倒。LUPA感嘆有時自私一點的創作，反而更能夠打動人心，直呼創作若能忘卻觀眾、心無旁騖，自然會遇到能夠產生共鳴的知音。

▲〈蘭夜雨林〉/ 油彩、金箔、麻布 / 2023

▲〈月瓶〉/ 油彩、金箔、麻布 / 2023

▲〈野生蘭〉/ 油彩、麻布 / 2023

▲〈斑比蘭〉/ 油彩、麻布 / 2023

顛覆畫框的三維構圖

除了如洋流般動感的筆觸外，畫面隱形的動線安排也是此番畫作的重要特色。LUPA更指出自己都會畫滿畫作的邊側，除了讓畫作的觀看多了一層的空間性與立體感，更試圖與雕塑陶作呼應，而這些令人莞爾的迷人陶作，又似其畫作〈潟湖〉與〈野天鵝〉中立體堆疊的顏料與礦石，並可以與畫作中的個別角色並置而觀。其中屏風〈野天鵝〉以及〈百年孤寂〉是本次展件中，少數逕以經典故事文本為啟發者，前者得自女兒有聲故事教材〈野天鵝〉的陪讀經驗，本意不在為安徒生童話配圖，而是加入了藝術家看待「成人智識與童話扞格」的荒謬張力與反思，捨棄傳統畫布，改以屏風為媒介，並且放置在家中，成為生活起居的一部份，更跳脫平面創作的體裁框架。〈古海〉以貝殼的輪廓為原型，又受到古典窗景的啟發，而以珍珠置於中央。底下的草叢漫舞，細看又可以看見眼珠，竟似蛇頭，LUPA躲在仙人掌後偷視耀眼明珠，與一旁如頭顱般的椰棗相覷。學生時期著迷於綺麗奔放的童書繪本，LUPA如今將想像力從前人流傳的情節與明訓中解放，反身向內探求，同時以畫筆或陶土、絲線揭示、記錄無止盡的自我摸索，在遠走北非荒漠他鄉之際，卻也豁然開朗，不再心繫地景風物的寫實描摹，而在「唯心」與「唯物」廣闊的中域，展開了虛實之間的反覆辯證。

▲〈古海〉/ 油彩、金箔、麻布 / 2023

▲〈金身〉/ 油彩、金箔、麻布 / 2023

▲〈易物〉/ 油彩、金箔、麻布 / 2023

▲〈鱷魚果凍〉/ 陶瓷、釉、金箔、玻璃 / 2023

▲〈野天鵝〉

▲〈百年孤寂〉

▲〈白孔雀與椰奶沼澤〉/ 油彩、金箔、麻布 / 2023

▲〈風下草場〉/ 油彩、金箔、麻布 / 2023

▲〈喜馬拉雅〉/ 陶瓷、釉、金箔、毛線 / 2023

▲〈寶石夢露〉/ 陶瓷、釉、金箔、水晶 / 2023

▲〈聖殿〉/ 陶瓷、釉、金箔、玻璃 / 2023

▲〈飛行壺〉/ 陶土 / 2023

虛實相生

真實與虛幻在LUPA的創作中沒有孰優孰劣，絕非二元對立，他更坦言自己喜歡「創造」情境回憶，畢竟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真正的經歷不總如夢想般美好，而且終將成為過眼雲煙，那麽耽美於能夠操之在己的幻象之中，又有何不可？有時真正在眼前晃過的臉孔與事蹟，在創作時，反而不比這些想像的遊歷情節來得鮮豔動人。〈鏡生〉系列畫作與動畫可說是整個展覽的收攝，畫面中不斷可見虛實間的牽引、吸納與張弛，在虛實的反覆激盪間，也將昨日摔碎成片的自己重新熔鑄，注入今日的完整無缺。LUPA認為人生在世難免受傷，與其小心翼翼，擔驚受怕，不如學習將自己重新拼組，孵化夢境、醞釀綺想。除了生活遊歷的洞察外，LUPA也十分喜歡在花草林木的刻畫間轉化成其他物態，甚至摻入擬人元素，其花卉作品時而有半融化了的花瓣如液態流淌，除了可以發現隱約的五官面孔，猶如鬼魅幻生外，也有如舞者女伶，翩然登台者，無論優雅或淒美，都令人不自覺在畫前屏息。談及靈感來自生活經歷，或者純屬夢境奇想的分別，LUPA坦言就像是佳餚美饌與薰風馨香，吸入的空氣雖然不能捉摸指認，卻絕對不遜於三餐的膳食，都是生命裡不可或缺的滋養。

▲〈浴火〉/ 油彩、金箔、麻布 / 2023

▲〈鏡生03〉/ 油彩、金箔、麻布 / 2023

▲〈鏡生06〉/ 油彩、金箔、麻布 / 2023

▲展間播放由一系列八張畫組成的《鏡生》動畫片

▲「異遊記事」亞洲藝術中心（台北）展場實照

「異遊記事」之「異遊」或可解作走訪北非異地的奇特經驗，但是日間闔眼孵夢所見的景象、夜晚入睡後的荒誕情節，又何嘗不是「異遊」呢？聽LUPA分享旅遊見聞，最妙的並非摩洛哥與台灣的差距，而是那些似曾相似，令人瞬間不確定身處何地的片刻與物件：燈火迷人的〈不眠廣場德吉瑪〉夜市裡，裝飾著在台灣只有聖誕節才會出動的金蔥，在此卻成了標準配備，荒謬又可愛。藝術創作也可以當作是「記事」的一種方法，而LUPA也半開玩笑地分享希望能有一台機器，讓他不需要自己動筆，就能夠將腦海中的精彩畫面記錄下來。然而妄想總是癡心，況且機器不會遺忘，也就沒有LUPA畫作中的矇矓隱約，沒有情感能夠暈染刮擦過於高清的客觀事實與細節，更不會在畫面中留下意味不明的通道，許觀者一片無垠的遐想。他的畫往往不是一個遺世獨立的封閉宇宙，總不忘在畫中，安放入口而回溯過往、佈設出口以探求未來，總記得給想像力多留一條路，何時派上用場也未可知。上善若水，只要空間不閉塞，哪裡能來則來，哪裡得去且去，心之所向，筆觸之洋流所往。
毋需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