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與水墨，一起到海邊走走：柯驎晏繪畫中的海苔皴與海岸風景

來到當代，水墨藝術家必須以創造性為尊。區域流派或宗脈系譜的思惟，即使受到尊重，但已不可能成為今日的創作主流。言必稱前人畫論云云的時代，也已成為過去。當代藝術探索未知，追新求異。創作者儘管仍有奉過往畫論為圭臬的自由，卻至多成為傳統主義的大師。面對當代的新現實，水墨藝術家終須不斷轉化求變以創新。

—— 王嘉驥，「形‧意‧質‧韻─東亞當代水墨藝術新貌」展覽論述，2009

柯驎晏，〈有劇情的觀光〉，2021，水墨、膠彩、紙本，60×240cm。圖/丹之寶提供

水墨面對到的當代新現實，除了是關於如何以技法、形式等形構的繪畫語言，說出當下身處的環境和精神之外，它更面對到當代創作中、媒材多元主義之下的媒材特定性（medium specificity）之瓦解。近年來最明顯的，可能就是許多年輕的水墨藝術家，嘗試從膠彩畫中提取色彩方法，以不同的透視法進一步描繪具象，或是取徑抽象表現精神，在書法的書寫性、繪畫的線條筆觸，甚至塗鴉的身體書寫之間摸索繪畫。

無論如何，我們都可以在許多追求當代水墨的藝術家的創作歷程中，看見他們從傳統水墨的繪畫方法中出走，進一步從各自的生命經驗與不同的創作方法裡，進一步解放的創作狀態。

作為一位90後的當代畫家，並成長於2000年之後臺灣本土意識覺醒的環境當中，柯驎晏的繪畫創作裡，有一種找尋水墨與山水畫之臺灣性的強烈追求。然而不同於水墨研究者蔡文汀所謂「台式水墨風景畫」這種強調中西融合的類別，藝術家反而是在創作中凸顯臺灣當代視覺文化的揉雜(hybridity)，藉此詮釋人與自然在當代生活中的關係。與其一昧的在技法與形式中仿古，柯驎晏選擇從水墨與山水的核心初衷出發，思考繪畫的後歷史情境。

視覺與構圖的綿延

柯驎晏說，他在此系列的繪畫中，並不以水墨畫家自居，而是作為一位生活在當代的畫家。這或許也是為什麼他此次作品與早期受嶺南畫派影響的水墨作品之間，有如此轉變的原因，他與許多身在台灣的當代創作者一樣，想著甚麼是屬於自己的畫，水墨又可以呈現當代臺灣的何種風貌？

柯驎晏，忘憂日常，66x240 cm，水墨、膠彩於紙本，2021。圖/丹之寶提供

柯驎晏在丹之寶藝廊的「海邊走走」個展中的新作，呈現出作為一位受學院嚴謹的水墨傳統技法訓練之後，從自己體會的當代性中，進一步自傳統水墨出走的創作狀態。其中幾個我們值得從作品中仔細端詳的地方，首先是他自傳統山水中變化的透視，並且從當代人與自然之間的關係中，描繪的一種和諧世界的可能。再者，則是他將當代視覺文化中的圖像，與傳統水墨中的經典文本圖像之間的併用，進一步折射出傳統與當代在自身創作心境的隱喻。最後，則是他為了描繪「藏骨於肉」的綠石槽海岸地景，進一步自創的「海苔皴」之演變。

進入丹之寶的展場，首先你或許會被左側高達240公分的長幅作品〈忘憂日常〉那超越身體尺幅的畫面吸引。藝術家將如點般渺小的人們撒在狹長的地貌風景，並以各種動作描繪人與自然之間的連結。

或海邊戲水、或攀岩、或放風箏、或登高望遠，每個人物是眾生相中不同的小他者，由下而上的戶外遊憩，引導我們一邊搜索人物各自的動態，一邊欣賞藝術家對地貌的表現，藝術家藉著這些人物與互動，舒緩了原本巨幅繪畫中、地貌凝重厚實的視覺。因為當代生活的姿態與螢光色的介入，使得畫面增添許多輕盈感。

柯驎晏「海邊走走」個展展場。圖/丹之寶提供

在這件作品中，柯驎晏從山水畫裡取用的透視法，解決了我們仰頭看畫時的視角問題。他混用了山水畫中典型的三遠法、寫實風景的空間透視法，以及衛星鳥瞰的數位地圖視角，讓我們即使面對超越身體的尺幅，也能一覽畫中的風景地貌。

這種獨特的透視與綿延，是他對於臺灣狹長地貌的處理方式。在潛水列作品也都具有這樣的透視法存在。藝術家在這兩件作品中，描繪了水墨作品中少見的海面下山水風景。帶狀的人點從岸邊跳水，泅泳到海面下的藍色空間，海面下的風景處理方式不同於海面上的海苔皴地貌，以螢光色的珊瑚點綴自海底隆起的岩脈，並藉由層次豐富的藍色帶出海洋的深邃感。這是柯驎晏描繪的，屬於台灣的水墨風景。

柯驎晏，〈潛水-2〉，2021，水墨、膠彩、紙本，45×45cm。圖/丹之寶提供

柯驎晏，〈潛水-4〉，2021，水墨、膠彩、紙本，45×45cm。圖/丹之寶提供

以當代臺灣出發的水墨地貌

柯驎晏的繪畫毋寧是身處在一種「後」與「再」的情境之中。色彩是他的利器，藝術家以單色和色域描繪抽象化的海與天，取代空無的留白空間。在〈幽谷對望〉中、山間湮嵐的處理上，甚至是以具反光特性的雲母混礦物顏料描繪一縷魔幻。他透過色彩與筆墨結合出的海苔皴，在不同階段的處理上，逐漸從片狀的大筆觸暈染，收斂為更貼近綠石槽般的貼肉感，並在不同的季節中變換海苔皴的樣貌。

這是臺灣島嶼中特殊的岸邊風景給予柯驎晏的啟發，從這些風景中，他看見臺灣水墨不同於中國山水畫的可能性。相較大陸型、高緯度的中國地理風貌，身處在亞熱帶海洋性氣候的臺灣，與身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不同的居遊方法，是除了「地方色彩」之外，藝術家可以進一步詮釋的創作泉源。

部分作品如〈有劇情的觀光〉(2021)、〈黑暗騎士〉(2021)中，柯驎晏刻意將一些別具心思的圖像，放置在他的山水與風景世界中。這些具有特定指稱的圖像，在畫面中有著寓言的衝動與象徵的對照。前者作品畫面左側的人類演化圖、纜車的電纜與哥吉拉噴向金剛的原子吐息，延伸到金剛身後的好萊塢、I K E A等，帶出人類演化與文化工業的線性發展。而後者作品則是讓鍾馗與蝙蝠俠圖示在對角線的並置，帶出黑暗正義之士在古今之間對照的趣味。

如同姚瑞中在金碧山水中，以羅漢、觀音形象帶入當代生活，讓大而凝重的山水因此產生當代的逸趣。藉著以自己喜好的視覺文本作為介入山水的方法，柯驎晏一方面添入讓觀者賞玩的細節，一方面也藉著圖像，間接表述自己以水墨創作回應當代臺灣與視覺文化的心境。

柯驎晏欣賞許多從傳統水墨出走的藝術家們，例如陳其寬、姚瑞中、倪再沁、鄭在東等，這些在藝術方法中的弒父者們，各個讓水墨得以在當代具有創造性的可能。柯驎晏則是探求著一種新的和諧性，狹長的海岸線與季節分明的海象，望向超現實色彩的海面，人們在巨大的自然中時而散落，時而串連，調和古今與自他關係，重探繪畫之可能與虛實。

柯驎晏，〈幽谷對望〉，2021，水墨、膠彩、紙本，45×45cm。圖/丹之寶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