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類型化正在崩解。面對當代創作,我們逐漸無法滿足於單一的語言訴說與展示。即便是如繪畫和雕塑這般古典的藝術語言,也在這個時代的創作者、研究者與策展人的實踐中,醞釀著新的觀看。
在戰後藝文機構發展的歷史當中,美術館的立方空間機制面臨到如文化實驗室、媒體中心,甚至如紐約曼哈頓新藝術中心「THE SHED」這般高度開放性、混合不同展示與推廣功能的大型展演機構的時候,以前瞻文化為核心價值的機構,要在當代學科與當代創作的跨領域浪潮中繼續其功能,僅是讓跨領域創作在空間中展出的這種經營策略是不足的。這是1983年成立的臺北市立美術館,自創館至今面臨到的環境。
北美館本館與新建館舍及周邊相對位置,模擬示意圖。圖/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北美館創館之後,隨即面臨到的是海歸藝術家與學者帶來的空間裝置、媒體藝術、替代空間等藝術浪潮。儘管硬體空間與組織架構是以參考國外美術館白立方空間為主,它仍舊承接了許多跨領域藝術展演,但在機構的限制之下,許多跨領域創作往往受限在「複合媒材裝置」,以及限時展覽檔期形制的框架下被理解。
38年過去,制度與硬體體現出來的美術館機制,如同穩住框架的釘子與接著劑,時間歲月下不免疲乏,儘管有行政體系修補軟體思維,但它依舊逐漸被當代創作與行動的豐沛與複雜程度而撐開機制結構的縫隙。這是王俊傑上任北美館館長所面臨到的機構問題之一。
作為藝術家、策展人,王俊傑自1994年在北美館的初登場個展「十三日羊肉小饅頭」、參展1998、2000年台北雙年展、策劃2005年「異響-國際聲音藝術展」、2006年台北雙年展,到2015年與多組團隊共同製作的沉浸式展演《索多瑪之夜》,展現他的跨領域創作實踐。而作為當代藝術家背景的館長,王俊傑企圖以跨領域方法作為取徑,將北美館從白立方機制轉變為「跨立方」思維,催化美術館機制與營運邏輯,以此讓北美館邁向下個世代。
從創作影響到機構制度,這種跨立方思維,承襲自美術館現代化的白立方空間意識型態、戰後興起的文化實驗室浪潮,與網路時代與虛擬技術的影響。以跨領域為方法,自機構內外的組織結構與行政資源上,回應當代創作與行動的一種跨領域美術館思維。
然而,王俊傑上任的時間點面臨到的環境,大致可分為下列幾個面向:1. 因疫情影響的全球化與區域化反思。2. 臺灣藝術界正以重製、回訪等視角,整理80、90年代等後戒嚴與解嚴時期的藝術實踐。3. 北美館園區擴建與典藏庫房的硬體整頓。4. 對於美術館因應跨類別、跨學科的創作,在跨媒材展演形式的「黑白相間」、與數位與實體的「虛實整合」等空間機制面相上的思潮轉變。5. 北美館在迎接40周年之際,對自身航向的再次校準。針對上述的議題,我們專訪了北美館新任館長王俊傑,請他談談北美館在這個充滿契機的時刻將會有甚麼樣的變化。
王俊傑,《索多瑪之夜》,2015,跨域科技媒體無人劇場。圖/北藝大藝術與科技中心提供。
跨領域作為美術館方法
非池中藝術網編輯 陳晞 (以下簡稱陳):近期各界推出不少重訪或回探80-90年代的活動與論述,王館長您也曾參與在其中,而接下來,北美館會關注哪些國內藝術發展脈絡,以及過往的藝術實踐?
臺北市立美術館王俊傑館長(以下簡稱王):這個方向也是我上任以後的重點之一。其實從去年初上任之前,我就有跟北美館、關渡美術館在戰後藝術史的相關命題上有很多合作。一開始其實是因應文化部的重建臺灣藝術史專案,與關美館黃建宏館長進行有關80年代跨領域藝術的發展與研究。
各界對於回看歷史都很有興趣,但往往是從一個特定類型跟斷代史的角度去想這些事情。現有的方法論還是有點難跳脫類型的界分,像是分為臺灣美術史、表演藝術、電影...等。80年代是跨領域藝術的一個重要轉折,但並不代表跨領域藝術是80年代才出現的思維,從60到70年代都有。北美館去年的「未完成·黃華成」呈現的其實就是戰後知識分子如何利用這些知識、資訊跟資源去引進西方的概念,以跨領域的精神開拓新的可能性。到了80年代戒嚴晚期至解嚴初期的大鳴大放,許多人從外國學成歸國,多元文化開始興盛,使這個時代成為重要的轉折期。但是,那時候並沒有人以「跨領域」這個詞在形容他們所做的事情,所以我們想用一個比較橫向的方式,去重新看待80年代的脈絡過程。剛好我是經歷那個年代的,這些史料現在不去做深度的整理,可能就會錯失時間點。
當我們在看跨領域發展史的時候,它不只是關於歷史文件的呈現,更重要的是史觀。史觀應具有批判性的角度去理解歷史,而不只是檔案陳列。我們預計在今年舉辦一場小型的研討會,明年底再做一場國際研討會,並且策劃研究展,它是個將近三年的計畫。
去年六月起,北美館的《現代美術》也在進行「80 跨域」這樣的主題研究,每三個月一期,目前分別是導論、電影、劇場、美術。另外,研究組去年開始籌劃的圖書文獻中心,也是在整理館內80年代以後的藝術史檔案。因為北美館就是臺灣當代藝術與跨領域藝術在機構中發展的源頭,文獻中心的整理過程,就像在爬梳臺灣80年代以降的藝術發展。剛好我今年開始擔任北美館館長,使這件事情成為一個契機,透過整體性深度的研究作為展覽內容,呈現較具指標性的計畫。明年底的80年代跨領域藝術大展,相信會是重要的指標性展覽之一。透過這個展覽,我們會再去開拓對於不同領域藝術發展過程的研究展覽,它是館內既有計畫之外的重要方向 。
北美館圖書文獻中心,「走向當代:新展望的歷程」。圖/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重新思考北雙定位─在疫情全球化之後
陳:您曾經參展台北雙年展(簡稱北雙),也擔任過策展人,因此很熟悉北雙內外的發展脈絡。您認為北雙如今在機制上需要做何種調整?
王:因為疫情讓威尼斯雙年展延期的關係,下一屆北雙也適逢北美館40週年,將於2023年舉行。這段時間也允許我們以較長的時間去思考其定位。
雖然談到北雙的時候,總會談到策展人制度,但釐清台北雙年展定位與發展才是重點。當你有定位的時候,制度才會產生。另一方面,我認為如今雙年展的模式,相比以前要面臨到更多元的議題,所以它的制度也不宜固定。
比如說1998年邀請南條史生擔任策展人的這個策略就很明顯,它需要外國策展人的國際視野,並且聚焦亞洲而非全球。到2000年開始則是更國際化的、並且以一位外國策展人、一位臺灣策展人的雙策展人制度進行,這些考量是有原因的。我們有沒有環境或機制去培養具有國際視野與實力的策展人?那位策展人是否能符合北美館在北雙的發展定位?這是非常實際的問題。因此我希望以環境跟時間點作為考量,去思考台北雙年展如今應該是從甚麼角度進行建構。
台北雙年展過去的成效都有目共睹,它對臺灣的當代藝術、民眾的教育或是藝術家的視野有著極大的助益。另一方面,其實北雙主要處理的是全球化的議題。全球化的議題雖然重要,然而自去年開始有個巨大的轉變。因為疫情,當代的全球化的某種程度上被瓦解了,例如我們無法像以前那樣頻繁地進行國際移動,區域型的政治聯盟再次興起...等。在這種情況下,或許也應該去檢討以往跟隨全球化脈絡中的這種思考方式。這也是為什麼我希望組織剛剛提到的80年代跨領域大展,希望從那個歷史裡面,去發掘臺灣的能量(而不是民族主義式的)。也因為上屆北雙才剛結束,現在其實有個很好的機會跟夠長的時間,去檢討我們到底要做甚麼。
跨立方思維的硬體與數位基礎建設
陳:北美館在您任內會如何拓展硬體與數位的基礎建設?
王: 接下來有很多的工程要進行,這是為了下個世代做準備。40年來北美館每年的典藏作品越來越多,空間也勢必要擴充。北市府也很重視,所以編了10億的預算。除了典藏庫房,就是臺北市立美術館擴建案。這個第二美術館會是全臺灣首座地下化美術館,大約四萬多平方公尺的量體。未來的新館基本上會跟本館做區隔,它會朝向更當代性的跨領域實驗功能去設計硬體,會有很多不同的黑盒子空間或劇場空間。
在這樣的情況下,就需要思考未來跟數位時代連結的可能性,也包括你提到的所謂數位基礎建設。因為基礎建設有幾種意涵,一是在內部行政的需求,二是對外的展演需求,雖然北美館現在也在調整,但其實是有限的。未來在地下美術館就會有不同大小、可以靈活運用的跨領域空間,有些空間甚至高達十公尺,也可以把它想像成兩廳院的實驗劇場。
在數位媒介的部分,北美館與許多機構一樣,都有經營網路社群、粉絲專頁、直播、紀錄影片等。去年美術館的實體參觀人數是五十幾萬,線上官網的點閱次數則超過330萬。這提供了我們一個契機,讓館內可以不同的行銷推廣策略去經營線上觀眾。但這裡有兩個不同的面向需要被處理。
一個是從行銷推廣的角度,你如何吸引大家搜尋並參與線上的活動。另一個則是臺灣當前機構中比較少見的。目前對於網路與數位技術的應用,大多是從行銷推廣的角度,然而數位技術其實有另外的可能。就像針對數位媒介屬性去進行創作的網路藝術,它可能只能存在於網路中,在純虛擬的情況下才產生創作的意義。在處理美術館的數位技術時,會需要以這樣的觀念去思考。透過數位化的機制跟技術本質,去處理藝術作品跟活動,讓參與直接介入藝術本身,它可以不只是被當作資訊跟推廣的工具。
例如今年下半年在王大閎建築劇場將有個活動,北美館與劇場合作推出一個PODCAST,用廣播的方式去結合空間,並以創作的方法處理。(問:類似廣播劇的概念嗎?)有一點像廣播劇,但內容會打散,在不同的時段與頻道,會聽到不同的聲音內容。那這個就不只是在做數位行銷推廣,而是創作的本質,也讓日常生活中的數位技術與藝術創作本質連結起來,這是我們正在進行開發的計畫之一。
北美館新建館舍綠覆屋頂,模擬示意圖。圖/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國際輸出:借鏡表演藝術展演的共同產製模式
陳:北美館將迎來40週年,將會推出甚麼樣的展覽?
王:剛剛提到我們的80年代跨領域大展,跟目前正規劃與臺灣身分有關的這些研究展覽計劃,會是未來幾年很重要的主軸。40週年的計畫也會跟這些內容有所連結。北美館會在2023年策劃與北雙呼應的大展,更重要的是展覽營運模式也會改變。
所謂的改變,是鑑於北美館策劃過許多很好的大展,只是礙於前期規劃跟國際連結,讓展覽的CP值難以在展期之後提升。可能世界上很多人都還來不及知道,展覽就結束了。所以未來美術館的大型研究展會以國際共製(coproduction)的方式來進行,縱使不是共製,館內也會先跟國際館舍保持聯繫,展覽完成之後,就有機會規劃國際巡迴,甚至對方也可以分攤一些成本。我們希望能在明年底的80年代大展實現這樣的展覽產製模式。因為成本相對高,故而這種模式比較常見於表演藝術界,除此之外,這種合作關係仰賴平常的交流網絡。展覽巡迴的成本昂貴,若我們在展覽前製期就以一個可巡迴的規模跟形制思考展覽製作的話,北美館就可以更有效率地把已經策劃完成的展覽,依照內容進行切片,提供給對於臺灣藝術發展史相關內容感興趣的國際館舍參考,進一步合作。
其實許多館舍都對北美館的內容有興趣,但這些機構來臺參訪時,美術館也沒有辦法立刻生出一個東西給這些參訪者們帶回去,因為研究跟展覽的產製是分開的。如果我們在進行研究與展覽規劃時,有預先想到出口的適宜性,那相信美術館在許多方面的執行效能就會提高,對於臺灣的國際連結與國際化發展就會有更大的幫助。
「社交場」,再拒劇團+黃思農,《年度考核協奏》,2017。圖/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前瞻文化的領頭羊
陳:您認為北美館在當前這個時代的價值是甚麼?
王:美術館都需要有前瞻文化思維的想像,以此作為基礎,引導民眾朝向一個改變內在深化美學的方向。作為文創產業中的一環,北美館的價值在於提出前瞻文化思維,進一步帶動全民美學或美感提升,並以此開展出包括不同的教育、推廣甚至實驗等。這時候,美術館就需要以研究作為基礎,而研究需要時間。國外在推行的展演,重要的展覽無不需要3~5年的研究跟籌劃,但臺灣的環境上,政治容易影響機構的運行,因此這是專業跟政治需要做出的區隔。開發出不同的展演規模,才可以展現出不同深度的東西。
另外,展覽必須開展出讓不同民眾可以來理解或接觸的方法。比如從藝術教育推廣來談, 大家常常會用藝術的類型或是媒材來區分屬性,但對當代藝術來說,如何分類已經不是問題了。今天不管是用水墨書法、油畫、新媒體,基本上都被涵蓋在當代性之中。用當代性的思維,去看媒介跟藝術表現,就會延伸出當代藝術跟文化社會還有議題之間的關聯,像北美館的台北雙年展就是蠻議題導向的一個展覽。它要把我們對於藝術的認知層次轉化,不再像以前一樣,有一個視覺或造形藝術的呈現就好。作品背後的觀念,跟環境與世界的關係是什麼。當然,大家會對美術館有很多的想像或期待,但它的基礎還是要提供前瞻思想的內容,並且將這樣的內容轉化給大眾。
「藍天之下:我們時代的精神狀況」,Baboo ,《新!王冠度假村》,2020。圖/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後記:跨立方會是美術館機制的再現代化嗎?
「跨立方」作為美術館的跨領域方法,從北美館前任館長林平時期便已有部分案例作為操作基礎。例如王俊傑等團隊組織的《索多瑪之夜》、館內策展人蕭淑文與韓國策展人策畫的「社交場」、「Performa19」的合作與去年的展覽「藍天之下:我們時代的精神狀況」等展覽,都是北美館聚焦跨領域的機構策展實踐。白立方空間機制被視為西方美術館現代化,臺灣的美術館時代,很快地便以這樣的形制作為觀念藝術之後的藝術啟蒙機制。或許我們可以這樣想:跨立方是否是白立方空間之後,對於臺灣美術館機制的再現代化方法?
臺灣的美術館生態蓬勃發展,北美館擴建、高美館整修以及各地方美術館的籌備與興建,使臺灣正經歷著另一波美術館時代,這個時代也意味著當代藝術在臺灣正朝向另一種建制化。在白立方空間的意識形態之後,從機制上的跨領域回應當代跨領域思維與共製的彈性與靈活度,或許是作為館長的王俊傑在北美館機制中,面對的更核心層面的美術館轉型。
北美館館長王俊傑。圖/臺北市立美術館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