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成長過程中，要捨棄很多小時候特殊的情緒或回憶，

小小的、有時看似沒用、有時看似是寶物般的，

我們最終都必須與它道別並成長。

與它們道別後，這些回憶就成了靈魂圍繞在我們身邊，

儘管今天我是大人了，

我身邊還是有很多我身邊曾經遺忘的、

小小的事情，還縈繞在心念中。

偶爾回過頭來想念這些曾經遺失的東西，想要回憶起它的真面目，

但我們看到的，好像就只剩下這靈魂的尾巴，

我們能抓住的，好像也只剩下這靈魂之尾了。── 中田郁美

中田郁美作品〈靈魂之尾〉， 2020. 33.5x45.5cm. 油彩, 鉛筆, 紙面, 藝術家手工框。圖/雲清藝術提供

臺灣對於中田郁美畫面中時而鬼靈精怪、時而憂鬱空靈的男孩女孩並不陌生。自2014年在臺灣首個展以來，藝術家所描繪的孩童，使許多人藉由想像投射到那段未成年的日子。而「萌」與「可愛」的形象，作為動漫文化之下的弱主體，在虛構與幻想中，進一步被凝視(帶有慾望的觀看)的美感經驗當中，可愛與萌的主體對客體凝視時產生的「可愛侵略性」（cute aggression），或許是近年來因動漫同人文化大眾化的影響，對於形象與圖像的凝視，進一步蔓延與超譯的開放式想像，已經與「超扁平」世代的圖像閱讀有著絕然不同的邏輯。

中田郁美在早期作品中，對於小物件、孩童或工筆、或插畫的寫意描繪，有著獨特的逸趣。從藝術家的物神系列開始，我們可以更明確地在人的擬物與物的擬人之間，看見中田郁美延續了日本浮世繪美學在當代變體的精神。

中田郁美個展「靈魂之尾」展場。圖/雲清藝術提供

純真小動作

在這次的個展《靈魂之尾》中可以發現，中田郁美的筆觸、構圖更為精煉、穩定。圖像語言和色彩的使用也更為節制，在包容了畫面整體性的同時，作品中的形象姿態與符號性讓畫面的力量簡潔有效的被傳達出來。我們恣意地凝視著這些孩子們，貪戀他們所鏡射出的那已成靈魂之尾的純真。

此次個展中的新作技法之純熟，也展現在畫中人物的各種不經意的「小動作」之上。藝術家在人物動作的表現簡潔有力，以簡單的姿態，透露形象對於成長與生命轉變的各種未知探索，而如絹本般的留白空間，則使整個畫面渲染出一種記憶的抽離感。這種記憶的抽離感像是我們在回憶生命中、某些回憶的決定性瞬間與剪影。

有些研究認為，當人腦在回憶自己的過往記憶時，腦內產生的記憶之幻象，是如照片般的非連續性畫面進行記憶的重述。中田郁美以穩定而開放的筆觸描繪形象，構圖中的留白空間，則隱喻了這種記憶場景的非具象性。例如在作品〈聲〉中、身體瘦弱纖細的男孩，檢視自己成長中的喉結，認識到自己的身體正在產生變化，卻不知道這是什麼，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種因不知所以而產生的小動作，以及這些小動作衍生出來的情緒的漣漪，讓觀者在凝視的過程中，也直視著自己曾經害羞或不知所措的一面。背後產生的吸引力，直通我們對於無法復返的青春之慾望念想。

中田郁美從插畫專業進入到當代繪畫的場域，過程中有許多的技法嘗試。看似膠彩畫般的顏料透明度與浸染於紙本的狀態，其實是藝術家嘗試出的一種以高比例調和油畫顏料、並繪於紙本上的精煉技法。在每一檔個展的作品對照之下，可以發現到藝術家更著重畫面色彩的和諧與調和，形象線條的筆觸運用也較前期作品寫意。線條與色彩之間的構圖關係，隱藏著中田郁美對於繪畫的一種整體性追求。形象與空間之間，並非是將形象與背景以封閉的線條進行畫面的切割，在一個整體畫面中，藝術家提供了一些視覺呼吸的空間。

畫面的整體性與色彩、主題、配件與背景之間協調感，在2017年的個展中開始具體地表現在油彩紙本作品裡。在2021年的個展中，這種調和感透過形象表現的動作，呈現出潔淨璞真的情感。例如《汽水與西瓜》中、拿著冰棒的兩位孩童，他們可能不知道在長大之後，這樣的動作會被貼上各種性別刻板印象的標籤。嚐嚐自己喜歡的人的嘴巴周圍殘留的糖水，他們正在探索自己的喜歡與愛、情與慾，那眉毛表達了一些無法被明說的感覺。

中田郁美個展「靈魂之尾」展場。圖/雲清藝術提供

中田郁美，〈汽水與西瓜〉，2020，33.5x45.5cm，油彩、鉛筆、紙面、藝術家手工框 。圖/雲清藝術提供

中田郁美，〈聲〉，2020, 45.5x27.5cm，油彩、鉛筆、紙面。圖/雲清藝術提供

被靈魂之尾重新點燃的火

中田郁美畫中的孩童有幾個引人注意的共同特徵。這些小孩大多都穿著一致的學校制服或是同樣的內著。若從這個共通的符號性來想像這些小孩所對應到的未來，那這些孩子們即是身處在練習群體同調律的社會秩序、名為學校的一種體制當中。

中田郁美說，在每個孩童的形象上呈現這種同一性，對她來說意味著「即使是小孩，也依舊身處在不自由的狀態中。」 因此，在這裡的不自由，除了表達能力力有未逮的情緒狀態，也是一種對於邁向成人社會的同調社會的學習。那些從耳朵噴出的火，是藝術家從日本俗諺中「像是臉上著火了一般」提取的情緒。以火焰、雷電或是風等自然能量或元素表現可視化的情緒波動，是人類自古以來對於自然能量的釋放狀態之浪漫化想像，時常被使用在許多日本漫畫與繪畫文本當中。繪畫中的火怎麼燒、風怎麼吹，往往作為畫中形象的心情狀態、在當下的延伸。

本來形容的是害羞，但在中田郁美的繪畫裡，火則是象徵著一言難盡的情緒表達與接收的能量。那像是一團火在燒的情緒。〈他們，好像在戀愛喔！〉與〈靈魂之尾〉中的火焰，都蘊藏著這樣的情緒狀態。然而總有人見狀並因此加以戲弄正在這些被情緒燃燒的別人，在〈S’more〉中，這種情緒甚至觸發了凝視中的可愛侵略性。

從中田郁美的創作脈絡中，我們可以看到藝術家對於創作的鑽研，表現在繪畫技法、作品完整性的這些重點。從插畫訓練出身到繪畫創作，兩者的定義對目前的中田郁美來說並不是問題。

「對我來說，藝術繪畫跟插畫的定義是取決於觀看者。畫家要做的事情，就是畫畫。」 中田郁美以自由的心態看待繪畫媒介，以純淨的專注精煉繪畫表現。藝術家總是關心著人在長大成人之後、孩子氣的一面。也因此，長大了以後的我們，總能在中田郁美畫中的孩童的姿態中，勾起某些只存於記憶中的念想。恰似縈繞在耳邊如火般的情緒，透過靈魂之尾的召喚，再次被藝術家燃起。

中田郁美個展「靈魂之尾」展場。圖/雲清藝術提供

中田郁美，〈他們，好像在戀愛哦！〉，2020，50x65.5cm，油彩、鉛筆、紙面。圖/雲清藝術提供

中田郁美，〈S’more〉，2020，33.5x45.5cm，油彩、鉛筆、紙面、藝術家手工框。圖/雲清藝術提供